时间进入六月。天气干热。
天气不干热,麦子黄熟不了,就没法儿收割。
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。这时候刮的热风叫“熏风”,就是舜帝诗歌里可以“解愠阜财”的南来熏风。
割麦子是农民的收获,高考是学生的收获。
天气热,空气里隐含紧张的气息——说话间就要高考,这个可上新闻联播头条的事情,在中国没有几个家庭能躲得过去。就算今年你家没有高考的娃,亲戚家会有,同学家会有,邻居家会有,新闻里更会有。
街头呼拉拉冒出高考元素,的哥志愿车队,交警提示语,高考订房甚至是补习学校发放宣传单等等,让人心里咯噔一下,紧了起来。
我是三十多年前参加高考的。三十年,半个甲子,距离现在越来越遥远,高考貌似已经不再让我们心潮澎湃。
沉舟侧畔千帆过。我们人到中年。而一茬茬的高考人,仍然试图通过残酷的高考,来选择他们最初的人生路径——在越来越拼爹的当下,高考尚是最可抚慰大众心灵的公平竞争方式。
记得几年前一次高考,北京某小区,半夜池塘里蛙声四起。有考生家长竟奋起投毒,弄死青蛙,为了让自家孩子睡个安生觉。其情可谓惨烈。要在平时,这些家长还不被人骂死了。可这次,网友中竟然有同情包容的声音。
可见,高考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事,轻慢不得,殉葬几个青蛙又算得了什么。
但是忽然想起,当年我们高考时,远处单位的高音喇叭里,反复播放着《济公传》主题歌:鞋儿破,帽儿破,身上的袈裟破……屋里屋外,都是三十五度以上的高温,没有电扇,更没有空调。空气阳干,点火欲燃。老师提前叮咛过,每人至少要准备两方手绢。
不知道是时代皮实,还是那时候的我们皮实。
那时高考比现在晚一个月,是在7月7、8、9三天,天气酷热,有“黑色七月”一说。这些年,高考经常出现在梦里,那多半是扭曲的、怪诞的、一鳞半爪的甚至是变态的影像,比如梦见考场上数学题全不会做,紧张万分,站起来时,却发现自己没有穿裤子。而做这样的梦,都是在生活紧张、压力很大而又难以释然的某个阶段。
问诸一些齿序仿佛的朋友,他们也是一紧张就梦见考试。为什么?大概是现时紧张的生活,与当年的高考频道相仿佛,进而唤醒了埋藏在大脑深层的高考记忆细胞吧。
那时候,只有远方。
高考,可以挑动所有参加过那场鏖战的人们的神经,可以牵出一串串终生难忘的回忆,可以让一拨又一拨的亲历者唏嘘感慨,说个没完。
但很多年以来,我极少聊起当年自己的高考,我怕话匣子打开收不住,怕那段繁复的沉重的甚至是悲壮的记忆,打乱尚属平静的心境。
在这里我就聊一聊比我早十年,也就是四十年前兄长们的高考吧。
最近与几位老兄聊天,他们都是恢复高考后前几届的大学生。岁月钩沉,欲说还休,他们要说的东西很多,说出来的话却很少。而这些聊天更像酵素一样,激活了我的关于恢复高考时候的零星记忆。
虽然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,所谓的记忆呢,也实在是很朦胧很大意。
我是运城市盐湖区人,那时还叫运城地区运城县。恢复高考的年,我正在村里念小学。
年冬,沉睡的大地即将苏醒。
有一段时间听同学说,一早上学路过村东小麦地,往日寂静的知青小院边上,总有人在大声念着什么。
天光熹微,冬小麦蛰伏着,冬霜很重,空气好像凝固着,而他们却忘记了寒冷,读得那么洪亮,那么投入,空旷寥落的村落因之平添几分生机。
正上小学的我们,自然不会明白,这些人天天从庄稼地里一回来,要么打篮球,要么甩扑克,怎么突然之间就变了样。
后来得知,这件事情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轨迹。
那是国家恢复高考了!
年恢复高考,是各省独立命题。年是全国统一命题。
十年考生积聚后的第一次释放,万考生如同龙门之鱼涌向考场,人数之多远远超出国家预料,以至于印刷高考试卷的纸张一时紧张,是经中央批准后动用了印刷《毛泽东选集》第五卷的纸张才救的急。
一个时代的拐点。
年代末知青返城已成大势,而高考制度的恢复又使得补习功课成为时尚,空气里到处弥漫着一股令人兴奋的骚动和新鲜。年10月决定恢复高考,12月份便要开考。
年轻人抖落头顶上的高粱花,洗掉脚腿上的黄泥巴,用已经生了老茧的手,笨拙地捧起久违的书本。时间仓促,资料奇缺,插队知青和村里的高中生扎堆儿复习,互通有无,心里却都暗暗较着一股劲儿。
那时村里有个老头儿,据说是西安某高校下放的右派教授,姓杨,在人们心目中他脾气古怪,但有旧学底子,这会儿价值一下子被大家发现了。
于是乎村里备战高考的年轻人聚拢在他家,白天上工,晚上掌灯,通宵作战。清晨出门,免不了相视一笑———每个人的鼻孔都被煤油灯熏黑了!
之后,便是杨教授家的儿子杨丁———那会儿经常看见他摇耧耙地———考上了哈尔滨船舶工程学院,于是我们的叶定远老师便经常拿他说事,埋汰调皮捣蛋的学生———“你还考哈尔滨呢,考修地球吧!”
语毕大烟嘴子举到了我等头顶。
现在都说题简单,放到那时又如何?
再后来,就有知青在巷口负暄聊天,兴奋地议论语文试题中有一道文言文翻译“两小儿辩日”———我后来知道,这只是初中课本里的古文,简单得很,可当时就觉得很稀罕,这是我第一次听到“文言文”三个字。
那时候有一本作文选《心里的话儿献给华主席》,是年高考优秀作文选。现在想起来,都是一些煽情文字和套路东西,但那时看了很激动,觉得所谓的好作文,也就是这样吧。
年冬天的高考,我还有记忆。现在回过头来看,这是共和国历史上唯一一次冬季高考,也是一个时代的拐点,文化开始复归,社会公正开始显现。
年高考,我们村里考中8个,在运城县引起轰动。考上8个,现在听起来没有什么,但要知道,当时不可思议的是,竟有中学剃光头,全校没有考中一个,哪怕是一个大专生。
十年积压,使的高考成为中国竞争最激烈的一届高考。查了一下资料,当时的报考人数是万,录取名额为27万多,录取比例为29:1,将近30个人里录取一个!
当然,这个比例在年后逐步提高。
准考证上不是钢印。
我上中学时,经常听到的一句话是“跨过独木桥,到达百分之四的彼岸”。独木桥,说明你要奋斗人生,只有高考一条捷径可走。“百分之四”,是指当时25人里录取1个。
还有一句话:“一颗红心两种准备”,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、八十年代初尽人皆知,每个考点都悬挂这一标语。你想,国家全日制大学就那么几所,能考上的是极少数,绝大多数还得哪来哪回,顶多是不脱产地上电大夜大或者参加自学考试。
“一颗红心”是虚拟的,后半句是实实在在的。实在是招的太少,甚至可以这样说,那个年代的学生,没有考上大学并不等于不优秀。
我有一个长辈,老两口都是中学老师。孩子们都很优秀,五个有四个考上了学校。要知道,这在七八十年代是很了不起的。那么另一个呢?第一年没考上,跳井了。姐姐们上了大学,父母对她期许自然也高,她压力山大。
七八月份的晋南,骄阳似火,人们很容易急躁,发榜也正是这个时候。跳井、喝药和投缳,是那个时代人们自我了断的主要方式。那时候几乎家家都有水井,也不缺农药和绳子,方便。就像现在到处是高楼,官员抑郁了就跳楼。那时有井,没有高楼。
高考失利后出事的考生越来越多。家长们一合计,在大考前后都不敢对孩子乱讲什么了。
高考在当时几乎是改变命运的独门蹊径,那时候很多公社——现在叫乡镇——都有高中,民办教师不少。很多民办老师一边教书,一边复习,最后和学生们一起上考场。那会儿有这样的情况,学生考了本科,老师却考了专科,甚至还有老师考不上的。
而这并不丢人,甚至并不怎么影响学生对他们的尊重。这些老三届老师当时三十左右,在农村干活荒废了学业,又拖家带口,能把本门的课代好已是相当尽力了。
奥对了,年和年的高考,考生年龄从十五六岁到三十五六岁,几乎是两代人。父子同上考场,兄妹同被录取,都有的是。
那个时代的老师全是免费补课,师生感情极好。八十年代初我上初中时,教室旁边的平房里住着南双裕老师。南先生是运城地区的物理名师,十分敬业,课余学生问问题的很多。我发现,经常有考上大学的师兄去小平房里拜会或告辞,南先生穿着皱巴巴的衬衣,或是蓝色的中山装,每次都把弟子送到大门口,握手不放。
没有电子版的准考证。竟然可以“涂改”。
有人补习两三年也是常事。最惊人的是万荣县有个老兄,在村里当了几年生产队长(那时生产队长上考场并不稀罕),恢复高考后连考8年,最后终于考上一所中专。
8年,整个一个“抗战单位”!那时没有网络,要不此兄一定会成为另类“考神”和“考霸”,成为一个网红的。
当然,考上中专也相当不简单,那时招生极少,中专大概相当于现在的一本B,但我觉得难度还要大些。
考上中专,是家里也是村子里很大的事情,户口转出去,准备吃皇粮,能娶个好媳妇。这位老兄不愧是万荣人,身上“Zeng气”十足,最终修成正果。
Zeng气是晋南人对万荣县人特点的戏说,本无学界定论,大意是思维逆向,行为反常,执拗好辩,意志坚定等等,褒贬不一。但是对于成功人士,这个Zeng气是褒义词,似乎可用“万荣精神”解释之。此兄故事也成为当时煎熬在高考独木桥上莘莘学子的精神高汤。
当年镜像,记忆经典。
晋南是产麦区,馒头是最常见主食,和辣子咸菜是家常绝配。那个时候,学生宿舍窗台上最常见的容器,便是一排排的罐头瓶。
我的一个同学邵永祥,平时不吃菜,也不从家里带咸菜,他有三个罐头瓶,一个装白糖,一个装红糖,一个装芝麻盐。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个皮鞋盒,把三个罐头瓶放进去。开饭时打开盒子,拧开罐头瓶,用馒头夹糖吃。他长期不吃蔬菜,嘴角也不烂,堪称高人,令人拍案惊奇。
还有一次,一位新来的校领导讲话时说:现在生活好了,大家吃罐头的越来越多了,你看到处都是玻璃瓶。
下面哄堂大笑,笑这个新领导不熟悉情况——大家的罐头瓶只是用来装咸菜的!
大家三三两两围站一圈,一边用勺子在各种罐头瓶里挖咸菜,一边大谈时事操国家领导人的心,在年代初的校园里并不少见。那个时代的学子们,有着天然的家国情怀和政治情结。
那个时代没有网络,没有有关白癜风北京中科白瘕风医院是三甲吗